果肉系列 《女东说念主天下》:千丝万缕的渴望、赞助与玉成
《女东说念主天下》导演杨圆圆并非电影专科出身,在拍这部作品之前,她在作念另一个对于20世纪演艺界华东说念主女性的艺术名目果肉系列,碰见了舞者余金巧,也等于本片的女主角Coby Yee,她紧迫想用记录片呈现目下这位女性的生命力。
对于大哥女性的作品并未几,辞天下范畴内都是如斯。《女东说念主天下》在好意思国干预电影节时,一位好意思国老年不雅众告诉杨圆圆,她好像看到了一种老年生涯的新可能。在本年豆瓣评分8.7的好意思剧《成熟讼师》中,76岁的奥斯卡影后凯茜·贝茨(Kathy Bates)以这么一段话亮相:“当女东说念主变老的本领,会发生一件很道理道理的事情,咱们变得险些隐形,没东说念主会看到咱们集合。”
因为干预《再见爱东说念主》被更多不雅众熟知的演员郭柯宇是这部记录片的监制。她在采访中曾说:“Coby本东说念主像一团火,她废除我方,大要照亮别东说念主,我被它照亮和和缓到了。”
撰文|一把青
进电影院不雅看《女东说念主天下》之前,在阁下餐厅吃午饭。
一位手合手纸币的老浑家,在门口瞻念望能否不扫码平直现款支付。年青女伴计连答没问题,温文为她找零带位。没多久,另一位乡音颇重的老浑家走向前巡逻她的餐桌,究诘“都有什么吃的?我不识字。”用餐那位又复返柜台,为她积极先容张罗一番。
两个萍水重逢者由此对坐,以山南海北的口音信答,“你若干岁?”“我属大龙的,本年85了”“那你比我还小一岁呢”“你看起来比我年青,咱们农村东说念主,下地干活多”“什么年青不年青的,真可笑,咱们两个老浑家”——我这个年青东说念主在旁,目睹这一番道理道理对话,唯有聊表寸衷,在叫号取餐表率缄默起身,为二位端上她们的小笼包。
满有把握完结,验票进场,从餐厅的“女东说念主天下”一头扎进另一个《女东说念主天下》:80后女性视觉艺术家杨圆圆的首部记录片——围绕92岁的好意思国唐东说念主街舞女余金巧(Coby Yee,1926-2020),过甚担任尽头嘉宾的、平均年事70+,走过好意思国“唐东说念主街夜总会”黄金岁月的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
看与被看:镣铐之下的风情舞
影片从九旬的Coby,与她的伴侣、七旬的Stephen在拉斯维加斯的一舞开场。候场时,她套上重重叠叠的服装,显得放心尊严,说这是她的“天鹅之舞(swan song,告别作)”。帷幕拉开,她与Stephen一唱一和,虽然作为稍显笨重,一抬眸的眼光便坐窝化身“说故事的东说念主”,足以让东说念主确信那青娥欲拒还迎的娇与羞。夜总会台柱逾半世纪功架尽显,好意思东说念主在骨不在皮。
接着回溯Coby的舞女时期,旧照中最让东说念主印象深切的,除了东方颜色浓郁的舞衣,等于那效法首位好意思籍好莱坞影星黄柳霜(1905-1961)的发型:王人于眉上的短厚刘海,是黄柳霜的个东说念主璀璨,她所扮演的《龙女》与《蝴蝶夫东说念主》,亦然西方对于初代“东方女郎”,柔弱、神秘、性感,同期被奴役、被期侮,又偶尔粗暴的典型联想。
1929年电影《唐东说念主街高贵梦》中的黄柳霜。
Coby生于1926年。在她出身前十年,辱华漫画“傅满洲博士(Dr. Fu Manchu)”横空出世,而在她倜傥风流的年月,最流行的是什么呢?1955年,改编自韩素音演义的《死活恋》上映,诠释好意思国男记者与中欧混血女医师(Jennifer Jones 饰)战火下的“凄好意思”爱情;1960年,《苏丝黄的天下》走红,剧情是险峻的老画家赶赴香港,相遇相似璀璨神秘、身世险峻的湾仔妓女苏丝(Nancy Kwan,关南施 饰);1962年的《我与艺妓》,雪莉麦克雷恩(Shirley Maclain)的脚色,是女演员伪装成日本艺伎,以便在她导演丈夫的电影版《蝴蝶夫东说念主》中担任主角。
60年代初,第二波女性判辨发展,好意思国作者凯特米利特(Kate Millett)在70年代《性政事》中强调,“性别间的管辖深深扎根于社会结构”。但与此同期,男性与女性、国族与种族、《排华法案》六十载(至1943年消灭)与好莱坞习尚的一粒沙,纷繁落在唐东说念主街紫禁城俱乐部、小小舞女Coby的身上。
年青时的Coby。
都说“身体是性别的战场”,但在宝乐念念舞(burlesque,又称脱衣舞/风情舞)的看与被看间,Coby无疑在每层关系中都处于被迫地位,哪怕最当红之际,报刊对她赞赏也仍旧是“最丧胆的华东说念主跳舞娃娃”“华东说念主吉卜赛玫瑰”,所谓“戴着镣铐跳舞”,在Coby身上只怕是最佳的印证。
同为在好意思中国外侨第二代,高处不堪寒,黄柳霜在1928年厌倦了千人一面的脚色,离开好莱坞赶赴欧洲,1961年腹黑病发去世时年仅56岁。而在地球那端,留着与她相似发型的Coby,则以“黄柳霜的罗致者”的姿态,在历史的重重镣铐间,选拔了更自洽庞杂,“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东说念主生。
怜爱踢踏舞的华侨青娥,虽然是看在1000好意思元一周的高薪颜面上才和洽跳风情舞,台下不雅众亦大多是好色的士兵与猎奇的搭客。Coby像黄柳霜一样我方策动服装,拼贴印度纱丽、粤剧头饰、摩洛哥长袍与巴西桑巴舞裙,在阿谁连Asia(亚洲)想法都莫得被发明,唯有Madarin(东方)的年代,她靠本能与自发,让东方元素在我方“身体的战场”上完结会通与流动,以夜总会的小舞台,搭建联想中未始踏足的故居,以及在这一方小小寰宇中的自我主体性。
记录片《女东说念主天下》剧照。
戴着镣铐跳舞,却并非提心吊胆,好意思得活色生香,也莫得怨天尤东说念主。这何尝不是“亚裔风情舞女”被奇不雅化销耗的标签下,一种以柔制刚,消解刻板印象的反客为主?是舞者亦然战士,尽管也许Coby我方都未始解析到。
落地的麦子不死,记录片访谒“都板街舞团”发起东说念主方好意思仙(Cynthia),她比Coby年青20岁,曾经是专科舞者,退休后组织起唐东说念主街专科与非专科东说念主士跳舞爱好者们各地登台。而对风情舞的初记挂,是来自她幼年时与家东说念主去紫禁城夜总会,台上Coby睥睨生姿,声声“more more(再来,再来)”断魂蚀骨,让她感受到好意思的体验。
时移事易,Cynthia的青娥期间,社会风俗又比Coby年青时灵通几分。恰是Coby莫得损失的一舞再舞,才在她的心中播下种子。亦然Cynthia邀请Coby的晚年复出,才赐与一众老年团聚们勇敢跳舞的勇气,长江后浪催前浪,女东说念主天下千丝万缕的渴望、赞助与玉成,却流通永恒。
情与共情:镜头之外的宽仁心
《女东说念主天下》上映近月,在路演中不少不雅众兴趣,“Coby有莫得吐露过我方受过的苦?”片中唯有翻阅我方旧报章时,Coby浅浅的一句“也许我想忘了这些记挂”带过。导演的回话是Coby一世果断,“不肯提也不防范伤痕”。不外,电影中Coby亦自白,父亲自后携全家返祖籍江门,唯有我方和姐姐留住,未多诠释原因,但不言而喻,她损失叶落归根作念洋派密斯,选拔留在好意思国延续跳舞。
在此前提下更值得反念念的是,站在当下,抹去期间配景地将Coby之舞与“疯马秀”划等号,或是以方针与审视等表面先行,用后设视角去二元对就地解构Coby究竟是“与之为伍”照旧“耐劳遇难”,这么果然可取吗?
片中的一个细节,是在Coby如大篷车的家中取景,电影对“都板街女郎”们的个东说念主生涯都甚少勾画,独一以Coby与Stephen的普通相处取一瓢饮。Stephen暗示,我方可爱作念Coby的拼贴画,在各色三山五岳的现象中摆弄她的小小剪影。
记录片《女东说念主天下》剧照。
不雅影至此,我心中要求反射地响起警报,这是否是白东说念主男性对于亚裔女性的“恋物(fetishization)”?鬈曲一想,就算果然残留审视与物化又如何呢?它如实是期间不行幸免的居品,经由这般磨练,两东说念主的夕阳之爱才更经久弥坚。Coby会在Stephen伤春悲秋哭泣之际,缄默地在他死后玩蜘蛛纸牌,Stephen也会意思意思勃勃穿戴Coby策动的情侣装,陪她跳舞,远赴北京故宫。相较于二东说念主长久的夙夜相伴,电影中的几个顿然,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也触及对于电影的另一种品评,引导演对期间配景挖掘不够深入,且与记录片传主关系过于密切,杨圆圆的深度参与,不仅傍边传主的抒发,也让“只呈现不评判”的记录片,多了主不雅颜色和一点“迷妹滤镜”下的叙事粉饰。以至于大费周章带舞团赶赴古巴、与两位古巴裔粤剧旦角碰头的前因甘休,也大多依靠电影宣传时的补充,而在作品中言之不祥。
杨圆圆与大姨们如实情同母女,她屡次暗示,尽管后期疫情阻断拍摄,大姨们照旧通过邮件与视频,深度参与她成婚生子等东说念主生大事;也不难联想,大姨们遭受懂得玩赏她们身上火花与生命力的杨圆圆,这位来自中国,而不是唐东说念主街(China Town)的小友,会何等的视若己出,倾情相待。
换个角度来说,则恰是如斯双向奔赴的“一往情深”,教训了《女东说念主天下》与早前上映、相似由“非电影专科东说念主士(方励导演)”基于心扉拍摄的《里斯本丸千里没》的本色分辨。
后者以打捞二战中被湮没的历史真相为中枢的巨大起点,前者则旨在以历史和期间为东说念主物处事,一切源自“为大姨们留住什么”这个朴素而诚恳的初志。是以《里斯本丸千里没》中的幸存战俘过甚后东说念主们,忆夙昔一再落泪,而《女东说念主天下》中的大姨们,却老是焕发吵杂。
对于那些可能激励二次伤害的回忆,异地与梓里的千里痛、一王人走来的苍凉,大多一笔带过。在古巴街头,不同身世配景的女东说念主们王人唱粤语《好一朵茉莉花》;多年后驱车奔突在中国街头,各自诠释我方汉文姓名的含义;或是Coby独自望海,静静地惊奇“这片海那一头是否连着中国”,都是传主的理性行为,导演并莫得加上理性的旁白锻练。古今若工作,都付言笑间。
导演“避难趋易”的遴选,虽然确有失焦之弊,关连词恰是这份对传主,即列位“黄柳霜的罗致者”们的“不忍伤害”,才把影片的临了一个长镜头,Coby去世前在海边简直的“天鹅之舞”拍得那样璀璨、逐渐而舒展。“尽管朱颜已老,然而精神永存”,非论这漫长的一世经验若干险峻,但在如斯当下,她还是疏忽盛开,享受欢欣,是晚辈对长者的温煦贯注,更是女性间互相共情后的宽仁。
记录片《女东说念主天下》剧照。
“女东说念主天下”这一派名出自伍锦霞(1914-1970)1939年的同名作,是香港首部全女班底出演的电影。这位最早闯荡好莱坞“男东说念主天下”的华侨女导演,身分来男装打扮,被称为“霞哥”,她一世拍摄11部电影,存世的仅有两部。
伍锦霞1939年执导的《女东说念主天下》剧照。
杨圆圆仅凭该片的一张剧照,一众脸色装束不一的女性涌在楼梯前的画面,便生发“拍摄现代《女东说念主天下》”的愿望,除了对华语女性叙事的接棒,更是对近百年前语境下,初代女性前锋们的问候与共情。
此番迥殊时空的惺惺惜惺惺,从伍锦霞到杨圆圆如斯,从黄柳霜到Coby再到Cynthia、致使从剧场餐厅中的老奶奶再到我我方亦如是。你我她之间,组成红运的共同体,恰是多重真理上的女东说念主天下。
撰文/一把青
裁剪/荷花
校对/贾宁果肉系列